文 / 西打藍 Siddharam
變形記
「讓我卸下所有重擔吧
變形成———
無人了解但最真實的我自己」
最早接觸《變形記》是因為《小說課》一書。《小說課》中是以分析的角度，討論葛雷戈變成大怪蟲這件事，其實是相當荒謬的。然而卡夫卡敘事的筆法，卻能讓這本書的焦點專注於劇情，而不是「變成大怪蟲」的邏輯上。
過了幾年，第一次讀這本書時，首先衝擊我的，是卡夫卡那年代沉重的工作責任，以及以父權為主的家庭觀，這兩者所融合的社會壓力，使得變身大怪蟲的葛雷戈成為弱勢中的弱勢。
然而葛雷戈的反應也很有意思，他所關心的，反而不是變成大怪蟲的自己，而是身旁人的眼光，仍處處替人著想，以及喪失工作能力後，家庭要如何重拾經濟。從第三者的角度看來，他們所關心的重點也都相當荒謬。
這次讀完第二遍後，我得到三個理解：分別是被淹沒的生活、誰能了解自己，以及終極解脫。
被淹沒的生活
以葛雷戈身處年代的社會現狀看來，他們是挺富裕的。
全家四人只靠葛雷戈擔任銷售員的收入，就能支撐起一座公寓，以及四人的吃穿溫飽。另外，還能聘請女傭來打掃衛生，以及一位廚娘負責全家用膳。
雖然溫飽無虞，但他們的生活是貧乏的，唯一有理想的，是對小提琴有興趣的妹妹，其他人並沒有特別的興趣與愛好，更不會外出遊玩。
而當家庭經濟支柱的葛雷戈變成大怪蟲後，平淡的生活才起了漣漪，但也只是漣漪而已，家人各自的生活方式也沒太大變化。頂多多了照顧「大怪蟲」這件事，以及為了經濟而不得不工作。
有趣的是葛雷戈死去之後，全家人仿佛解脫一般，迎向看似光明的未來。然而這份光明卻顯得諷刺：「因為沒有了葛雷戈，他們曾經的經濟支柱，所以得到了光明。」
但得到光明的方法，從來都不是有人離去，而應該是內心找到安定的住所，或是找到一份令你著迷的事物。
葛雷戈家人所得到的光明，只是「比較」後的產物：「比起家中有個無用、醜陋的大怪蟲，現在沒了牠的生活好太多了。」然而他們一家的生活本質，其實從未改變。
如果溫飽是一種理想，那麼人和動物有什麼差別呢？或許還真沒什麼差別。
誰能了解自己
自從變成大怪蟲後，葛雷戈所講的任何一句話，都沒人能聽得懂了。更痛苦的是，葛雷戈聽得懂他人說的任何話語。
也因為這樣，在大怪蟲失去溝通能力後，就更無法被他人了解，家人只能靠試探的方式，找出大怪蟲的需求。
例如一開始，心愛的妹妹就用葛雷戈最喜歡的牛奶，嘗試餵食大怪蟲，但卻沒用。爾後才發現他喜歡吃的是生食。
久而久之，沒有溝通能力的大怪蟲，在家裡的地位越來越邊緣，連唯一敢於接觸大怪蟲的妹妹，也漸漸沒了耐心。
因為即使你付出的再多，大怪蟲也不會給你任何回報。任誰也不會無止盡地投入愛與關心給一個無底洞。這讓我想到醫院裡年邁的失智老人，葛雷戈就和他們一樣，失去了溝通能力。而失去溝通能力的人，還會被認為有存在的價值嗎？
另一方面，從書中可以意識到，整個家庭裡，並沒有誰真正了解誰：媽媽最在意的是誰？父親的驕傲從哪裡來？妹妹有什麼夢想？葛雷戈存在的意義是什麼？沒人知道。而這樣的家庭模式，在台灣也很常見：你知道家人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嗎？
終極解脫
葛雷戈一直與世界格格不入。
他很努力賺錢、養家，直到變成大怪蟲，意識自己真的無法再出門賺錢的那一刻，他才終於接受，放下。當時的葛雷戈，不覺得丟臉，反而心情是輕鬆的。
雖然擺脫了工作責任，但隨之而來的，是生存與生活的壓力，煩惱的都是如何吃，如何睡，甚至是如何動。
漸漸地，只為吃喝溫飽而努力的日子，沒有目標，也沒了希望，不值得活了。最後葛雷戈不再進食，決定解脫，離開這個世界。
人存在的意義
《變形記》中並沒有主要反思的議題，而是用意境帶出人生存的意義。但我們可以反過來看，人在什麼時候，會喪失存在的意義？
書中的葛雷戈，並不是在變成大怪蟲後才失去存在意義，而是在失去溝通能力後，才逐漸脫離人類世界，變得不被接受、不被愛，也失去活著的目的。
假如葛雷戈只是失智，仍保有人形的話，或許家人還會投射更多情感給他。但當他變成一隻大怪蟲，對家人來說就不再是認識的葛雷戈了。
或許你會覺得，家人對葛雷戈不理不睬，太過殘忍。但因為《變形記》敘事的視角始終是從葛雷戈的角度出發，所以難以看出父母以及妹妹內心的糾結。
我在想，如果有天身邊重要的親人變成一隻大怪蟲的話，我會如何反應？想到於此，也就能釋懷葛雷戈家人所做的決定，以及一路以來對待葛雷戈的過程了。
而人到底何以被稱為人呢？
「卡夫卡所創造的龐然大怪蟲
為無數孤獨靈魂提供了避風港
誰都能遁入那副變形軀殼中
把世界阻隔在外
安然而驕傲地與或許醜陋怪異但絕對真實的自我相依相伴 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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